《流年欲壑难填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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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色逐渐暗下,钟睿之不想影响母亲开车,却还是忍不住流眼泪,当时地震的时候他是先被砸到腿再被砸到头晕过去的,他在尚清醒的时候试过去拔出自己的腿,也是亲眼看见那成堆的土墙块把那根压在他腿上的木房梁压实的。
那么多的土,他这会儿离了沧逸景立即回忆起了当时的绝望感,这些是景哥在他身边时他想不到的。
他刨了多久?昨天的黑夜中钟睿之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,只是觉得醒过来时沧逸景的怀抱很暖,他的泪很热,他的手是血腥味混着土味儿,手上的泥都是红的。
“我昨天晚上热的睡不着,去开电扇。”他抽噎着跟母亲说,“电扇也是景哥给我买的,三十块钱,我还没还他呢。”
姚勉点头:“好好,咱记着账,以后全还了。”
姚勉是带了钱的,就在她车后座的大包里,成捆的大团结,装了五千。她想着给那男孩子一些钱,但又怕钱拿出来那孩子想太多,不愿意接受。
经历过市侩的姚勉更清楚二十出头的年纪,正是自尊心最强的时候,她若拿出钱来,少了不够这份恩情,多了又是对付出的物化,会玷污了这份纯粹,是将那份苦苦维持的体面与自尊按在地践踏。
果然钟睿之抹着眼泪说:“他肯定不会收的,他不是图钱。”
姚勉的声音很温柔:“妈妈知道,你们这个年纪都是很纯粹的,所以妈妈刚刚没有给他钱,妈妈也是从你们这个岁数过来的。”
对待包裹着自尊的感情,需要更柔和的处理方式,砸钱是最次的。她们姚家人做事,必须体面且玲珑。
看似是帮着儿子一同呵护这段友情,实则是算计着如何利用到极致。
她知道或许钟睿之的骨头接上之后,还要回到插队的地方,也就是广阳镇,既有这份联系,为了让钟睿之在下乡能得到更好的照顾,她会仔细的盘算「报恩」的方式。
钟睿之则还是沉浸在离别的悲伤里,继续讲述着:“那是景哥带我去北戴河海边捡的小贝壳,粉色的,指甲盖儿那么大。”
姚勉听着。
钟睿之继续道:“地震的时候,如果我没去拿小贝壳,就被砸死了。”
姚勉不知道那老屋子的构造,想象不出当时的情况。
四面墙,有一面半是沧逸景新砌的,新砌的是靠门的和靠炕的,先塌的是老墙,也就是离风扇近的那面,而那放小贝壳的箱子,是靠着炕的。
如果钟睿之当时直接冲过去,就会被塌下来的墙压住后背,但他想去拿走小贝壳,便回身快速往里走,拿了烟盒绕过倒塌的墙面和摇摇欲坠的房顶,往外跑。
折反的这个动作救了他的命,不过在他即将走出门时,却还是慢了一步,被落砖砸倒,随后掉落的房梁压到了他的腿。
姚勉开了太久的车,临近北京时越来越疲惫,钟睿之不厌其烦的与她说着话,才让她不至于睡着。
而此时的沧逸景已经到家休息了,他看着那枚粉色的贝壳,许是昨晚流了太多的泪,现在居然没有哭。
从这儿到北京要多久呀,小少爷他…到医院了没?
能治好吗?
还疼吗?
以后…还能再见到他吗?
他把小贝壳攥在手心里,在闷热的夏季,将自己蜷缩起来,似乎维持着这样的姿势,就能阻止胸膛里的那颗心继续破碎。
钟睿之请假回北京治病的申请批的还算快,他离开了后,除了头几天田间地头还有人问起他,此后就没有人再主动说起了。
如果不是小若玫还记得睿之哥哥,黄秀娟做菜时偶尔说一句「这道菜是小钟喜欢的」,沧逸景真的有种这个人没有来过的感觉。
他还是那潭死水,二十岁能看见自己八十岁的样子。当个白发苍苍,佝偻着身体,蹲在家门口抽旱烟的老农…
钟睿之消失在了他的生活中,生命里。
骗子…
你没写信来……
九月底,红豆熟了。
五月种豆的时候,钟睿之晚上泡在浴桶里问他,红豆什么时候能吃。
睿之,红豆熟了,你怎么不在了?
他授粉的梨也熟了。
今年的梨还挺甜的,小少爷在北京吃梨了吗?
嗨,想什么呢,北京什么没有啊…
自钟睿之走后沧逸景总是梦到以前的事,话也变少了,时间越久越是如此,人还是原来那个人,活也照常干,只有亲近的人能看出他的不对劲,像是少了主心骨,没了希望。
国庆节社里放假,恰逢市区新开了一家商场,据说有很多新鲜的东西,还有进口商品,又正逢国庆,成堆的人往里头挤。
沧麦丰带着一家子人也去凑热闹,给若玫买了好几身新衣服,黄秀娟也看中了一件外套,因为八十块的价格,狠不下心买。
沧逸景想要去付钱,摸了口袋才想起来自己没有那么多钱了。
只好苦笑了两声说:“过两个月再来买。”
最后还是沧麦丰爽快的付了账。
他们都不知道为了钟睿之,沧逸景掏光自个儿家底的事。
临走前,沧逸景在商场一楼的橱窗里看见了一件带毛领的皮夹克,款式很新潮,他看到的第一眼就觉得很适合钟睿之。
套着衣服的假人模特在他眼里都变成了钟睿之的模样。商场的年轻女售货员见他长得帅,又盯着这衣服看,便上前主动介绍道:“这件是最新的款式,是张家口的皮子。”她翻开那皮衣的外层,露出了内里的绒毛:“你看这毛多好,内胆是灰鼠皮,外层是牛皮,冬天穿特别暖和。往年都是卖去北京上海的,这不是咱们新开业,拿了一件来镇场子的。”
女售货员看他不搭话,心想这年轻人肯定买不起:“就算是放在北京上海,这也是好东西,一般人可穿不起,你能看上也是识货。”
“多少钱?”沧逸景问。
女售货员翻开了模特手上挂的牌子:“699,不议价,拿来的时候我们员工都跑来看,确实太贵了,一件衣裳,又不是金子做的,添点钱都能买摩托车了。依我看过几个月,也要撤了运去北京,只有那才有人买得起。”
北京。
又是北京。
老沧家在农户里算是过得很滋润的,城里许多工人都不一定有他家过得好。他才二十岁都能存下一千多块,更别说沧麦丰了。
平时家里也不缺吃的,村里花钱的地方少,他每年的分红几乎都能存下来。
所以此前他并不太在乎钱,直到那两小瓶需要一千二百元,功效神奇的药摆在他面前时,直到钟睿之要动手术,医生告诉他进口钢板和国产钢板价格的区别时,他才感受到钱的重要。
此后沧逸景下工后,吃过晚饭就往外跑,直到半夜三更才回家。
这样持续了一个礼拜,黄秀娟终是忍不住特地等到了半夜沧逸景回家去问他。
已经过凌晨十二点了,沧逸景穿着的外套背上全是灰,他把那件夹克抖了抖,拍干净,挂在了房檐下,明晚还要继续穿的。
黄秀娟摸出屋,走向他。
“妈。”他叫了声。
黄秀娟很小声,因为家里一老一小都睡着了:“你去哪儿了?天天半夜回来?”
“隔壁镇砖窑。”沧逸景道:“每天进出太赶了,没来得及跟你说。”
“什么?你去那干嘛呀!”黄秀娟问。
沧逸景很亲巧的回了句:“砖窑当然是搬砖啊。”
黄秀娟问:“你缺钱啊?我记得你的分红不都是攒下来的吗?”
“嗯,不缺。”沧逸景答。
黄秀娟知道儿子没有不良嗜好,就连烟都很少抽:“那干嘛去干苦力?”
“你这话说的多难听啊,什么干苦力。”沧逸景道,“就是下工了也没什么事干,打发时间顺带赚点钱。”
他回了屋,黄秀娟跟他进了屋。
那大澡盆还半立着掩在角落,钟睿之留下的烟也还在他的书柜里没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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